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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4章 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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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4章 第四章

崔氏並非商戶,從祖先落藉到滙渠時起,就帶了田畝地契,後經年累月,也培養了些讀書人,奈何那世道留給寒門子的機會實在寥落,高官是出不了的,最有出息的一代也只在知府位上致仕歸鄉,留給後輩們的祖蔭便是耕讀傳家這種吊著階層尾部的牌面。

比書香世族差一層,又比農耕之家高一階,蝸居在一個小縣城內,倒也能排上個世族貴家的位,再有盤桓百年的根基抵著,只要崔氏不與謀逆判國罪掛鉤,憑這地頭蛇的頭銜,歷任來就衙的縣老爺們,多少都要給些情面,以順利接掌縣事縣情。

作為第四等中貧區,除了農業發展,幾乎不可能有什麽亮眼的政績申報,商業邊緣區,海寇盜匪都不涉足的小角落,能來這裏就任的官老爺,基本背後不會有靠山,甚至好些縣令都是朝中貶謫下來的,如此諸人,又怎能與一縣地頭蛇作對?幹脆安安心心的窩在這裏過日子,與最大的地主老財崔氏打好關系網,快快活活的任滿周期等調離。

崔氏家主呢?當然也不會薄待這些識趣的縣老爺,任期內的孝敬,以及任滿離開後的儀程,都會給足了數,續一份香火情,大家來日好相見。

如此經年,人脈有,財富有,聚一族於這偏僻角落,倒也安安生生的傳了數代。

不是沒有想過要借勢力將觸角往外伸,可傾族之力供養的官人,也只配給真正的豪門貴族當門客,落不好還得有株連之罪,如此二三代的教訓之後,崔氏先祖也死了心,就守著滙渠這個彈丸角落,做個雞頭享清靜太平,倒也不失為一個安宅保家族延續的鴕鳥之策。

摳門的治家之策,也就是那個時候傳遞給歷任族長的。

不露富,就守著貧瘠縣區的名頭,消除一切覬覦目光,老老實實的延續香火。

不霸市,在擁有滙渠縣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田畝後,給其他農耕百姓一條活路。

不欺行,可以開設保證生活的米糧鋪子,卻不參與其他商行的生意競爭。

至於最容易惹禍的男女情事,賭嫖之樂,在口糧被族長紮緊的前提下,整個族裏一大半人都沒有這個實力犯,而有實力敢犯的,有一個算一個,要麽除族,要麽打板子蹲牢房。

總之,崔氏家族努力要做一個替縣老爺省事省心的好鄉紳鄰裏,絕不往府縣案頭上霸淩百姓的惡人冊上登。

做地頭蛇,也要做個有品的地頭蛇。

崔閭秉著先祖規訓,在最會讀書的年紀,卡著門欄的考了個舉人,擁有了見官不拜的資格後,便一心經營起了族內事務,只要不花錢補官,舉人就永遠只是個舉人。

而得他一手培養的長子,當然也有實力考取功名,只在未接任族長之時,他是不被允許下場的,如此,便是親近如手足的兄弟們,也不清楚他們長兄真正的書本實力,至於他們老爹,那便只能是吉星高照,叫他撞大運的吊了個車尾的取得了名次。

學霸控分這種事,他們根本就不懂。

滿族學裏,都只當族長這一支只得一個二少爺會讀書,大少爺要學習處理族中和大宅事務,沒時間和精力研學,小少爺一心在奇淫巧技上,看著也不是塊讀書的料,唯有老二年紀輕輕便取得了秀才功名,比之族中大半的小子都出息,故此,也是最被給予期望能出仕的人之一。

崔氏族學是滙渠縣最大的族學,當然,並不是免費的,就是本族子弟也得提了束脩去學,而真正能考取功名走出滙渠的,有、不多,且位階皆不高。

這當然不能指怪崔氏領頭人目光短淺,不曉得往有出息的子弟身上投資,而是這大寧天下在好幾十年的動蕩裏,沒有為江州這塊地方營造出好的出仕條件,到真正定鼎天下,削了江州五大家族勢力,將江州納入大寧稅務版圖範圍內,也只堪堪五年不到。

三區二十八個縣的江州,所有職能衙門官位,早被盤踞百年的五大家族分完了,想從這些豪族手裏分一杯羹,就崔氏這樣的家底,全投進去估計都不夠。

大寧武皇帝沒有用像征服其他地方的方式,強攻江州這個繁華地,而是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,一點點瓦解了各大家族相互間的信任,以最不會破壞江州生態的手腕,保留了這片繁華地的建築和財力,使之沒有在戰爭硝煙中毀於一旦,而朝廷也因為江州財富的反哺,惠及其他州府,有餘財開始搞建設發展。

恩科剛過兩年,今年的江州學子會與大寧其他州府裏的學子一起參加鄉縣府試,進而入京會考。

崔閭將眼神放在長子崔元逸身上,他在族學的時候就過了童生試,若趕著時機去考院試,那麽明年就有進考鄉試的資格,只要取得了舉人功名,哪怕會試不第,他都要舉族之力送他入京出仕。

危機來自上京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豪門大族,他不能兩眼一抹黑的等著別人把刀舉起來,他必須得清楚京中豪門分布,而這樣的事情,他也不放心交給旁人做,長子得他親自培養,又是自己的血脈至親,沒有比推長子出仕更叫人放心的舉措了。

他的心念轉瞬,一張冷然的臉上並叫人看不出想法,長年苛刻的神情只有心思深沈不敢讓人猜測的威嚴,連吐出這般斷人前程的駭然之言,也一時無人敢尖聲反駁,所有人的臉上泛出一片空白,瞪眼朝他望來,露出疑似聽錯了的怔楞,直到崔誠為了確認重覆問了一遍,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漣漪。

崔仲浩只覺腦眩眼暈,身體猛然一晃,根本控制不住聲量的叫出聲,“父親……”

父告子,告的還是忤逆罪,他這輩子別說當官,就是想安生的過個平常生活,恐也不能夠了,就算不分家不出族,他在宗族裏也將無體面和立椎之地,連帶他的子女們,也都將被邊緣化。

崔元逸也沒料父親竟然會出這樣的狠招,以為是自己的沈默加重了二弟的懲罰,也立刻膝行上前聲援,“父親不可,二弟從小愛書,苦讀數載方有此成效,明年鄉試定能中舉,只要花些銀錢,定能在江州府謀一小缺,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制,今時早不同往日,百廢待興裏,我崔氏定有可大為機遇,父親不是一直興嘆海港碼頭的舶來生意麽?只要二弟進了府衙,這口肉咱們定能吃上一口,父親,滿族裏沒有比二弟更適合的人了。”

崔仲浩以頭嗆地,很快額頭便紅腫一片,聲音哀泣,“父親,如此罪名兒子怎能承受?功名被革,名譽盡毀,兒子此生便沒了活路,妻兒更會跟著遭累,您便真的厭了兒子,大可罰兒子抄書跪祠堂,哪怕擡了家法鞭笞,也……也……父親,求不要斷了兒子前程。”

跪在後頭的二少夫人終於從公公和丈夫的言語裏聽明白了話,當即也嚇的面色發白,摟著身側的兒子,連帶著兩個女兒一齊跪到了崔仲浩身邊,跟著他一起瘋狂叩頭,而三個孩子則被嚇的當場大哭,拼命的往母親懷裏鉆,場面一時喧鬧的控制不住。

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聲的兩個姐姐,也在震驚中回神,忙也跟著一起求情,雖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確實膈人,可在他們心裏還不到要受這麽重的懲罰的地步。

畢竟是一母同胞,他們不能這麽幹看著他被毀。

崔閭扶著崔誠的手起身,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,垂眼看著他滿身狼狽,“你怨我跟你母親忽視你,不滿你大哥得為父親自教導,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寵,受母親偏愛……可是仲浩,你那一書房的聖人言,三五不時的茶博宴,哪項不是在為父規定的支出外?季康從小喜歡擺弄木技,你大哥向往離岸的海船,你的兩個妹妹喜歡賬本比繡技多,可他們哪個像你似的如願了?便是在娶妻上,你也不曾受委屈,只你得了比他們更體面的岳父門頭……”

屋內喧鬧漸止,崔仲浩楞楞擡起臉,錯愕的擡眼迎上老父親的目光,卻對上了一副晦澀不明的眼睛,他的脊背忽然竄起一股涼意,頭一次真切體會到內心被扒光的恐懼,也從心底真正升起了對父親的敬畏。

這不是他以為的,只會死守家財,目光短淺不知為家族長遠未來規劃的縣鄉富紳,也不是眼中只有家宅門前一畝三分地的吝嗇老頭,更不是對老妻漠然,無視子女需求的冷酷人。

他只是不說,他心如明鏡,他對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。

所有人都擡眼追著崔閭遠去的身形,漸漸的發現他越走背越直,越走越身型□□腳步堅毅,在即將跨出門檻時,傳來一聲淡淡的猶如大赦的交待,“禁茶博宴,搬空他的書房匯入族學書樓,傳族長令,此後未經我允許,不準任何人出具保書助他鄉試,祠堂的西廂房收拾出來,讓老二搬進去,抄祖訓並負責祠堂香火,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湯水不準入,禁葷腥禁仆從近身漿洗及院落灑掃,侍祖先就該靜心苦志,親力親為。”

半晌,對著敞開的大門,傳來崔仲浩顫抖的泣聲,“多謝父親寬恕,兒定盡心盡力的侍奉祖先,必事事親為。”

只要不告他忤逆,哪怕一輩子頂著秀才名頭,他也願認這個罰。

一屋子人沈默的往外走,結果又見崔誠回返過來,到了兩位姑奶奶面前,低聲彎腰道,“老爺準備了東西,叫兩位姑奶奶走時帶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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